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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开光
北华寺是位于潢阳城郊的一座名寺,始建于南宋建炎年间,几百年来虽然历
经战乱,然而毁毁修修,竟完整地留存了下来。走进那座老旧的寺院,但见一棵
棵古柏沧桑着,一座座殿堂久远着,让人不由得就觉出自己的矮小,自己的短暂。
眼下这个年代,许多人活得越来越有钱越来越出彩,然而却越来越不自信了。
求签打卦,烧香拜佛的人也就越来越多。潢阳人都说,北华寺的佛最灵,于是,
北华寺的香火也就格外地盛。
来北华寺烧香求佛是戴云虹的主意,在此之前,乔果和戴云虹曾经再次求访
那位星云大师。一见两个女人来,大师就笑了。戴云虹说,“大师笑什幺?”,
那大师就说,“你们俩慌慌张张又往这儿跑,我已经知道你们要问什幺了。”
戴云虹说,“大师神明,那就请大师说说看。”
“我识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我点破了,你心里自然明白,”那大师用手
指朝着戴云虹点了点说,“你是来问结果的。”
戴云虹一怔,微红了脸说,“大师说得不错。请大师告诉我结果如何?”
那大师不慌不忙地吟出两句话来,“春兰秋桂,为佳一时。”
戴云虹好似明白,又好似不解,乞着脸儿说,“大师能不能说得更明白一点
儿?”
那大师却置若罔闻,不再接话。
戴云虹只得做罢。
乔果在一边怯怯地笑了笑,正要张口说话,那大师忽然先开了腔说,“唔,
你是要问长久不长久的吧?”
乔果将嘴边的话咽下去,然后点点头。
大师就虚虚玄玄地吟道:“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乔果听了,已隐约地触到了那话的意思,但仍心犹不甘地说,“大师能不能
指点得再详细一点儿。”
那大师同样地装聋做哑,置若罔闻。
两个女人只得告辞离去。
离开是离开了,心里却窝着无名的怼怨,仿佛被谁做了对不起的事,必得回
击了方能一泄为快。乔果望望戴云虹那张失意的的脸,忽然狠狠地说道,“云虹,
你还不明白幺?大师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你和那男人之间,是不会有什幺结果
的。”
“是吗?”戴云虹一脸可怜无助的神情。
乔果却不可遏止地向那无助冲决而去,“兰花是什幺花?桂花是什幺花?都
是一时开得香,最后能结出什幺果呀!”
话说出口,连乔果自己都觉得太过刻毒。
戴云虹的脸胀了一下,随即悻悻地说,“乔姐,大师指点你的那番话,我也
听出是什幺意思了。”
“哦?——”
“这世上的事情变得快着呢,什幺天长啦地久啦,什幺永远不变呐,都是做
梦吧!”那语调象水果刀一样尖刻而锐利。
两人将这些话说出来,仿佛都有了渲泻后的快意。
然而,不久之后,歉意就渐渐地升起。它愈来愈浓厚,愈来愈湿暖。
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终于“哧——”地一声,彼此会心地笑起来。
“咱俩去北华寺吧?”戴云虹的手温乎乎地拉住了乔果。
“去那儿干什幺?”
“去拜拜嘛,听说那儿的菩萨最灵。”戴云虹的的神情是认真的。
……
此刻,乔果在那蒲草垫上跪下了。她抬头望着高踞在莲花台座上的观音,那
观音胸有成竹地墩着肥颐,黑洞洞的鼻孔圆张着,仿佛正惬意地将香炉上袅袅升
腾的烟雾吸入肺腑。观音有数不清的手臂和手指,它们犹如剑麻一般撑持着,开
张着。在手臂和手指上又有数不清的眼睛,东一个西一个,象是患了风湿痛,随
处粘贴的膏药。
当初乔果见到千手千眼菩萨,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什幺都要插一手,什幺都
要看在眼里,未免有些太多事。可是此刻,乔果却希望菩萨能够看到她正虔诚地
在这里下跪。乔果是在向期望下跪,期望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诉求,要诉要求便不
得不卑躬屈膝。
软垫前是一块青石板,想必是由于额发过多的触碰,它象涂了油似的光亮滑
润。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外力在驱使,乔果不由自主地垂下脑袋,向着那片光滑撞
去。咚,咚,咚——,心是一个巨大的空洞,那声音就在空洞中訇然回响。
天长地久,天长地久……乔果默默地祈愿着。
烧香磕头已毕,乔果离开那块软垫站起来,抬头再看看那观音,心里竟有些
茫然:方才就是自己在这木泥偶前下跪的幺?
天长地久,和谁天长地久呢?当然,是和丈夫,要和丈夫白头偕老的。当然,
也是和卢连璧——在心灵的最隐秘之处,那种要和卢连璧天长地久的期冀,不是
更为深切更为强烈幺!
看清楚了这一点,乔果自嘲地想,这个女人,可真是坏透了。
那块腻滑的顽石前,此时正跪着戴云虹。她双目微合,两片薄薄的红唇微微
翕动,显然在念叨着什幺。在菩萨面前,她要许一个什幺愿呢?
……
离开了大殿,两个女人显然都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放松感。戴云虹打趣地说,
“乔姐,你好诚心呀,刚才把脑袋碰得好响哎。”
乔果也不饶人,伸出手指在对方的肋旁捣着,“你没瞧瞧你的两片嘴呀,在
菩萨面前巴唧巴唧的,说什幺了,老实交待!”
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走着,全然没有了方才在殿内的那份持重。甬道旁的厢
房那边,有些热闹,那是售卖佛物的小店。戴云虹拉着乔果的手说,“走啊,咱
们去瞧瞧。”
进到店内,只看到两个光头小和尚,在三个玻璃柜台后边忙着。卖的佛物,
也不过是些纸啊香啊经书啊小佛象啊什幺的。戴云虹挤过去,趴在柜台玻璃上,
勾着脑袋瞧。乔果靠上来,扫了一眼,便不以为然地说,“走吧,有什幺好看的。
”
戴云虹却用手指敲点着柜台玻璃,对小和尚说道,“把那个拿出来,我看看。
”
小和尚拿在手心里的是一块翠玉挂件,细细的红丝绳,尽头处吊着一个小菩
萨。玉料未见得特别晶莹,做工亦未见得特别精致,而且玉色偏黄偏棕,有点儿
象眼下时髦女孩儿染的头发。
乔果脱口说,“哟,怎幺挑这种颜色?没见过。”
“要的就是跟别的不一样,”戴云虹将那小挂件拿在手心里掂着,问道,
“多少钱?”
小和尚说:“一百五。”
乔果扯扯戴云虹说:“不要不要,哪儿没有卖这种东西的?在摊子上,也就
是七八块钱一个罢了。”
小和尚听了,大不以为然地说:“寺里的可是不一样,师父念过经文,开过
光,最灵验”
戴云虹一边付款,一边劝着乔果,“真是的,乔姐,你也买一个吧。”
老和尚念过经文开过光——,这一说还真把乔果打动了。终于挡不住那“开
过光”的诱惑,乔果犹豫再三,还是拿出三百元,买下两个来。
出了店门,戴云虹就取笑说,“乔姐,我知道你,不买就不买,要买就买两
个。”
乔果反击道,“我也知道你,只会买一个。嘻嘻,别看我不知道那人是谁,
反正我知道你是要在那一棵树上吊死的!”
两个女人说笑着,一边走,一边又将买来的东西各自捧在手心里看。小菩萨
似乎也笑着,很慈祥的样子。乔果用手指去摩挲,眼前就浮现出挂在男人脖子上
的情景。那脖子粗大而壮硕,象麻石一般密布着许多颗粒。然而,抚上去的感觉,
却是既温润,又光滑——那是卢连璧。
戴云虹对乔果说过,世间所有的男人都是苍蝇。如果这种结论能够成立的话,
那幺天时公司的老总安少甫就是一只大苍蝇。
乔果已经习惯了这只大苍蝇时常到写字间来嗡嗡一番。苍蝇不象蚊子,叮一
口就要出血,苍蝇至多是来爬一爬罢了,爬得人有些痒,有些烦,但是也添了许
多热闹——为诱人的美丽做着热闹的广告。
这些日子,大苍蝇来得似乎格外频繁了一些。
大苍蝇一进来,就营营嗡嗡地说,“哇,小乔,你今天好美丽哦!”
乔果抬起头,却发现安少甫的目光并没有在她的身上,而是盯着旁边的戴云
虹。戴云虹也就是穿着一套奶油色的西装套裙罢了,只不过上装的胸口开得很低,
艳出了里边的一件柔软的真丝胸衣,胸衣上绣着精美的花,花丛里隐现着一条深
深的乳沟。
戴云虹应该能感到对方的目光,戴云虹应该轻俏地和安总说几句玩笑话的,
然而她却不动声色地做着案头的事,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沉稳,一种胸有成竹的
沉稳。
乔果只好自己来应付他,“安总,你这是在夸奖戴云虹吧。”
安少甫说,“都夸奖,都夸奖,你和小戴,是咱们天时公司的两朵花。天时
公司的兴旺发达,全靠你们俩了。”
戴云虹这才略为抬抬头,用眼睛斜睨了一下安少甫说,“哼,光知道拿话甜
人。”
戴云虹开了腔,安少甫就兴冲冲地说,“哎,小戴,你这话可就把你安大哥
看扁了。我可是郑重宣布过,只要房子卖得好,第一线有功人员由公司出钱去游
新马泰。”
乔果说,“安总说的话,都是网站上卖的鲜花吧?只能看,闻不着香。”
戴云虹笑着帮腔,“就是。”
“不抬杠了啊,没时间和你们抬杠。”安少甫将手中的图纸哗哗地拍响了说,
“前天《长河报》把咱们天时苑售房广告的校样搞好了,要咱们公司最后看一下
好发排。有几个地方,很不能让人满意。我又让银象公司的人给重新改了改。这
不,明天就得登出来。你们俩看看,谁去跑一趟啊?”
戴云虹是乔果的助手,按说这种杂事首先应该由她去做。乔果用目光望望戴
云虹,戴云虹却低着脑袋继续做她的文案,似乎没有听见安少甫说的话,也没有
感觉到乔果在看她。
乔果略一沉吟,便笑着从安少甫手中接过那纸样说,“安总,我去吧。”
“好,好,你去一趟最牢靠。”安少甫说,“直接交给楼市版的编辑,让他
们照这个改过的发。”
乔果答应着,匆匆出了门。
自告奋勇地出来送那份东西,乔果是做了些盘算的。请“扮新娘”摄影店拍
的那些婚纱照,应该是明天取。不过,今天下午这个时辰,估计照片也可能取得
出来。穿着婚纱拍照的那些令人沉迷的感觉,此时又不可遏止地涌出来,让乔果
心痒难耐,恨不能即刻就看到它们。
站在取相台前,乔果递上了那张小小的薄薄的条子。服务小姐看了看,什幺
也没说,便转过身去查找。乔果的心就是在那一刻不规则地激跳了几下,她看到
服务小姐给她抱来了一个宽宽的大大的惊喜!
——这是我吗?
镶着金边的木框里,一位娇美的新娘双眸如水,绚丽得如同朝霞一般。轻柔
的婚纱是白云的羽翼幺?裹在温柔中的鸟儿神采飞扬,似乎要扑着翅翼翩然而起……
乔果被深深地震憾了,恍惚间,她觉得她已重生。她不敢相信,她还可以如
此年轻,如此美丽,如此动人。
大大小小,十二个木框。大大小小,十二个别开生面的惊喜。
守着这一堆美丽,乔果有点儿慌乱不安,有点儿不知所措。它们应该是秘不
示人的,应该把它们遮盖起来!
乔果四下张望,她真怕此刻会有一个熟识的人进来,看到另一个乔果。
“太太,就你一个人来了幺?”服务小姐热心地望着她。
“嗯。”乔果点点头。
“我去替你叫一辆出租车?”
“好的好的,谢谢。”
那堆美丽终于都放进了出租车。
“到哪儿去?”司机问。
“安雅小区。”乔果毫不犹豫地说。
同样的一个人居然可以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同样的一个人在两个不同
的世界里居然会有两个不同的自己。当乔果用钥匙打开安雅小区九号楼那套房门
的时候,刹那间,她觉得一个世界被她关在了身后,她开始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在身后的那个世界里,她是个惴惴不安心神不定拘谨害羞的女人。可是进入这个
世界,她就变成了一个轻松的慵懒的淫荡的(她内心里承认,她的确淫荡)女人。
这种状态,这种感觉,让乔果觉得有些可怕。然而,唯其可怕,却别有一番
诱人的魅力。
在新冰箱里取出一筒新放进去的饮料,半躺在新沙发上慢慢地啜吸。鼻粘膜
上纷纭着新窗帘、新家具、新地毯、新……的气息,于是,做新人的感觉也就愈
益凸显了出来。乔果甜甜糯糯地站起来,她要给这套新房增添一些新视觉。
起居室是整套房子最大的一间,最大的照片当然要挂在这里。在电视柜的上
方,在正对着长沙发的那面墙上,披着婚纱的乔果亭亭玉立着,一只纤手犹如巢
中的刍鸟似的温顺地搭在卢连璧的肩膀上。书房里也挂了一幅,就在那排书柜对
面的墙上,穿着燕尾服的卢连璧和乔果并肩坐着,两人的眼睛都瞪得很大,似乎
是要在那稀疏而参差的几排书脊中寻找他们想读的那本书。过道里当然也不能少,
挂上上两人站在绿草坪上的那一幅。如此一来,只要在过道里走,就可以看到他
们自己在迎接自己了……
最费心思的是卧室,四面墙壁都挂上了两人的照片。做完这些活儿,乔果喘
吁吁地躺在了软床上。一对又一对的乔果和卢连璧,从一个又一个的角度注视着
软床,于是乔果的心里竟有了一种众目睽睽之下的暴露感,剌激感。
——这样做爱会格外动情的吧?
手机响起来,是刘仁杰。声音是那种雄猛的铁青色,犹如刚刚刮过的连鬓胡
子。
“小乔,你在干什幺?”
“我正躺在床上呀。”声音里透着好心情。
“这幺早就上床了?小乔,我能想象到你躺在床上的样子。长头发披散在枕
头上了,侧过来的嫩脸蛋儿压在白胳膊肘上,把肉乎乎的红嘴唇都给压扁压斜了。
胯骨一隆起来,软塌下去的腰就更细了。长腿呢,长腿半曲半弯着,那是想往哪
儿蹬啊?——”
那声音有一种魔力,让乔果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她自己。神了,斜卧在软
床上的身体,还真是这副样子!
“小乔,我闻到你嘴里呼出的气味儿了,你能闻到我的吗?……”
乔果觉得身体的那个地方动了一下。不,不能让他这样再说下去。
“你怎幺有时间给我打电话,你在哪儿呢?”乔果截住对方,另开了一个话
题。
“我还能在哪儿?自己出去散了一会儿步,这儿会刚刚进家门。”
乔果逗他一句,“太太呢,太太怎幺不陪你?”
“她有她的事,她有她的活动方式。我和她是互相尊重,互不相扰的。”
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但是乔果却感到那里面隐着许多的重,隐着许多的
浓。
对方显然也不想循着那话题谈下去,即刻将它岔开了。
“你知道,我住的这边有一个湖,还有一座桥,我喜欢吃过饭以后,到那里
散散步。湖面那个静啊,湖水那个绿啊,‘水纹细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
红满枝’。桥是那种拱形的小桥,象嫩月。佳人也象月亮呀,‘垆边人似月,皓
腕凝双雪’。小乔,我真想捉住你的手腕,又怕捉住你的手腕,它们白得象雪,
拿到手里就融化了……”
乔果静静地听着,她的目光凝在正对着软床的大照片上。那是在流花湖的拱
桥上拍摄的,朴拙的石栏,涟漪微荡的湖水……,乔果想起来了,市长们居住的
那片小楼就在流花湖畔,与她去拍照的公园原本就是连通着的。
“小乔,不知道为什幺,每当我想你的时候,常常会生出一些幻觉。刚才就
是这样,我朝着那拱桥走着走着,一抬头,看到你从桥那边走到拱桥上了。雪白
的衣裙,飘飘然悠悠然,就象一只白色的鸟,在风里展着一羽翅。唔,真是翩若
惊鸿,翩若惊鸿啊!”
乔果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她听得很投入。在那样听着的时候,她看到照片
上的卢连璧正吻着她。背景里有只大鸟正扑着羽翼,从湖面上惊飞而起。
那是一只雪白的鸿鸟,白得有些触目惊心……
那大概是幻觉,卢连璧想,小夏不可能出现在这儿,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
没有到三号网球场来了。卢连璧眨了眨眼,再仔细看过去,人影却更加清楚了。
是小夏,虽然没有穿那身雪白的网球装,手里却拿着那柄红蓝相间的网球拍,她
是来打球的幺?
轮椅也象是幻觉里的东西,可是却分明摆在那儿。轮椅上的人挥挥手,喊了
句,“卢大哥——”
是邓飞河。
“哎,飞河,小夏。”卢连璧一边答应着,一边跑了过去。即便是在跑,他
仍有身在幻境的感觉。
他握住了邓飞河的手,刹那间,他觉得是握着一束风干的腊物。
“我瘦多了吧?”对方敏感地说。
“还行。”卢连璧含混地回答。
“没别的,就是想再打打球。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对方忽然笑了。那笑
象残了的刀锋一般,尖刻、凄厉。
“唉,哪里会?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卢连璧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他的
目光落在了对方的脖子上。邓飞河的颈脖上还吊着那个木猴,凸脑门凹眼窝耸颧
骨撮两腮,望上去骨相毕露,犹如一颗出土的骷髅。
早就预感到那是个不祥之物,果然应验了。
卢连璧的目光移下来,盯住了那张轮椅。黑漆漆的扶手,陷井般的椅垫,闪
着寒光的轮辐……这景象曾经在幻觉里出现过,那是在医院里第一次听说邓飞河
患了腿骨癌症时发生的幻觉。
卢连璧合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那双阿迪达
斯网球鞋上。左边的那只鞋是饱满的,右边的那只呢?——那里没有右脚了,那
里有的只是右脚的幽灵,它在空裤腿里晃荡着,它在空鞋壳里缩藏着。
卢连璧骇然了,这双阿迪达斯是他在医院送给邓飞河的,送鞋时他情不自禁
地望了望邓飞河的脚,眼前曾经出现了幻觉。此刻的这番景象,竟然和他当时的
幻觉是一模一样的啊!
为什幺这些幻觉都一一成了现实,莫非自己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幺?卢连璧简
直有点儿畏惧自己了。
“怎幺,卢大哥,我是不是变了很多呀?”长时间的注视显然剌激了邓飞河,
他用一种金属磨擦般嘎哑的嗓音自嘲地说,“由活人变成死人了,绝症嘛。”
卢连璧一时无语,他情不自禁地望了望旁边的小夏。
“不用瞧她,不用。哈哈,你是不是想问她,我怎幺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从
住进医院的第一天,我就想到了。绝症有什幺稀罕,每个活着的人都带着绝症—
—人一生下来,就带着死!”
邓飞河笑着,那笑既尖刻又凶狠,俨然一个死亡的使者。
卢连璧不禁悚然。
“飞河,安静点儿,”小夏叹口气,推推轮椅说,“话说多了,容易累。”
“累怕什幺,我还能累多久嘛。”邓飞河在轮椅上扬了扬球拍,对小夏说,
“你去呀,去接球。”。
小夏无奈地向卢连璧苦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向球场的另一边走去,卢连璧
随后跟了上来。
卢连璧低声问小夏。“怎幺带他到这儿来了?”
“他的情况很不好,体力很差,一直在病床上躺着。今天下午,他忽然坐起
来,硬要跟我来打球。怎幺办,只好由着他了。”
卢连璧心里叹道,或许,这就是回光返照吧。
“嘿,接好了——”邓飞河在场那边的轮椅上叫着,他瘦得已经脱了形,远
远地看过去,犹如摆放在轮椅上的一具骨架。
右手将球拍扬在头顶,左手把网球托在胸前,他竭尽全力地摆出了往昔的那
种潇洒姿态。“啪”,小小的圆球虚弱地划出一个短短的抛物线,象无力跃过龙
门的鲤鱼一般,跌落在远离球网的地方。
卢连璧望望准备接球的小夏,小夏不动声色地站着,仿佛对方根本就未曾发
过什幺球。
装着网球的长筒盒就摆在邓飞河的椅座边,他伸手又掏出了一个。仍旧是那
副姿势,仍旧在竭力寻求着昔日的潇洒。
第二条鲤鱼还是没有跃过龙门;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
卢连璧暗暗地计算着长筒盒里还剩有几个球,他在想,该怎幺帮助朋友摆脱
眼前的尴尬。就在他沉入冥想之际,耳边忽然响起小夏惊喜的叫声,“好!——
”
卢连璧抬起头,他看到那小小的圆球飘飘悠悠地越过场中心的球网,向小夏
这边的场地落去。小夏将手臂平伸,那只球犹如得救了一般,轻轻坠在了网球拍
上。随后,球拍向上一挑,网球又腾身向上,继而越过了球网。
轮椅上的邓飞河没有去接那只回复过来的网球。他尊严地稳坐着,犹如一个
得胜的将军。
当小夏走回他的身边时,他慢慢地笑着说,“小夏,你总说接不住我的发球,
这一次,你接住了……”
小夏忽然伏在他的身上,哭出了声。
两个男人没有流泪,只是对望着,目光里碰出了生离死别的惨烈。
互道再见,互道珍重,小夏推着轮椅和邓飞河一起离去了。卢连璧慢慢地生
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的感觉。那情形,就象一只羊被孤零零地抛在了荒原上。
卢连璧极想听到一个声音——,想听到乔果的声音。
拨通乔果的手机,卢连璧犹如落水的人看到了帆影一般,急切地嚷着,“你
在哪儿?”
“我在安雅小区,在咱们的新房里!”是那种兴高采烈的声音,是那种活泼
泼的声音。
仿佛刚刚从死亡的手掌下挣出被捂压的口鼻,仿佛听到了生命在呼唤,卢连
璧高声嚷道,“你等着,我这就去!”
卢连璧把三星车开得飞快,夜灯下的街树和行人从车旁掠过,犹如惊飞的鸟。
是的,是惊飞的鸟,卢连璧依稀记得儿时就是这样在夜色中慌乱地穿过村边的老
坟地。手心里攥着凉津津的汗,心在胸腔里怦怦地撞跳,树跑了鸟飞了,只剩下
老坟地伸出手在身后撕扯,不让走不让走不让走——那是死在身后扯他。
桔黄色的光摇曳着生的动感,那个企盼中的窗口出现了,它在夜色里鲜明而
温馨。卢连璧泊好了车,迫不及待地奔了过去。
有房门的钥匙,门框边有门铃,可是他却扬起双手,咚咚地擂响了铁门。
门打开了,乔果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没有解释,没有停顿,卢连璧跨进门就将女人拥在了怀中。他把脸埋在女人
后颈脖毛茸茸的发际里,贪婪地抽吸着。那情形,就象濒死的人在拼命吸着氧气。
那是令人融化的清新,那是让人颤栗的温暖,旺盛的活力在那温暖的体息中复苏
了,做爱的欲望犹如肥硕的毛虫一般蠕动起来。
男人躬躬身,女人便双脚离地,被男人抱了起来。
“你看啊,你看那是什幺?”女人指着起居室墙上新挂起的大照片。
看见了,看见了,那不是披着婚纱的新人幺?
“你看这一张,你看这张——”穿过走廊的时候,女人在男人的怀里念叨着。
看到了,看到了,那不是站在西班牙式小洋楼前的一对新人幺?
“喂,瞧这张,你快瞧瞧呀——”女人在卧室的软床上指着对面的墙。
看到了,看到了,那不是在小桥流水上相拥相吻的一对新人幺?新,实在是
太美、太诱人,而人生又实在太容易陈旧了。人生不过是一次性使用的方便碗筷,
人生不过是还未上身就已经做旧过的水洗布裤子罢了。
人生为新能几何!
仿佛是在担心动手慢了,床上的女人也会旧下来似的,男人飞快地动起手,
从壳里剥脱出那个新鲜的嫩物。
那是对新鲜的膜拜,那是对生命的膜拜,男人深深地跪伏着,犹如虔诚的信
徒匍匐在圣物前。他颤抖地抚摸着亲吻着他的圣物,他的手指缓缓地移动着,象
蛇腹依恋着土地。他的舌体来而复往地伸缩着,犹如母亲舔舐着婴儿。
蓦然,乔果发现她的双腿已经被扛在了男人的肩上,随后便向她的身体注入
着快乐,注入着放纵。
是那种快乐的绝望,是那种痛彻心脾的放纵,仿佛此时完了再不会有彼时,
仿佛今天完了,便永远没有明天。
肉体用它的语言将男人的这种感觉这种心境传递给了女人,于是,女人的肉
体也喃喃地絮语起来。先是那种舒缓的谈话节奏,继而就谈得越来越急促,越来
越热烈。这样交谈了之后,男人显然倦于那种居高临下的姿势了,他用双手托着
女人的腰臀,让她坐了起来。
乔果骑在男人的腰胯上,扁平的小腹紧紧地贴住了男人坚实的胸脯。男人的
脸靠上来,犹如婴儿似的噙含着她鲜草莓一样的乳头。
“啊!——”乔果唱出了欢乐颂的一个高高的音符。